有川非川,川名忘川。有花非花,花名彼岸。. 壹 . 在忘川河畔,有红花开的妖异,绽放如海,顺着忘川的流势往前不知哪里方才是尽头。 我执掌九幽司已过万年,也知这彼岸花海是凡行恶者,不可渡轮回者死后魂魄所化,他们的白骨为养料,故花海的尽头一日日的往前延伸着。但无论隔多少年来看,也还是要被这赤焰的红所震撼。 “我当是谁来了呢。”循声望去,女子一身素衣,坐在花海里伸手抓了只路过的残魂,撕扯两下便下了腹。 她坐在一个硕大的头骨上,满头青丝并两根彼岸花攒住。素色的衣裙在这片花海中极为显目。在这里守了这么久,她倒还是过的怡然。 “三百年为期快到了,我来看看你。你…等到那个人了吗?” 她拓开一片花海露出其下的白骨想请我坐,我摆摆手转身就走,“我只是来告诉你,三百年为期,届时我可再由不得你不服天道。” 身后传来魅惑之音:“司君不想听听我和伽罗佛的故事吗?” 我,顿了脚步。
贰 . 我有意识起,就在无辜山上,不知几时所生,更不知父母名姓。饿了便吃山上的走兽飞禽。山上来往的一种生灵颇多,他们身上有着彩色的物什,但我从不吃他们,我喜爱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的簇拥着一起的模样,总是跟在其后看着。 一次山洪,我初食那种生灵的滋味。是对血肉的向往,许也是天生的本能,我知道那是人肉。原来竟这般鲜美! 我不想吃他们,我原是那样喜欢着他们,我还悄悄拿了他们那彩色的物什往自己身上套。可是我吃的竟是连骨头都没有剩下,我一边难受着,一边又吃的畅快无比。我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没尝到过这样的美味! 我舔着指腹上残留的血,对身后的来人毫不知觉。 当佛偈从身后响起,化作金光华剑,从我的心口穿出! 我僵硬的转身,满面的泪水,看到那样丰神俊逸的人,我怔了好久,这个人为何头上和他人不同?可又是这般好看。止不住泪水更加肆虐!我仓皇的奔逃,因为我吃了他的同类,我怕他会不喜欢我,我那样喜欢他,喜欢人。 面白明眸的小僧也好久才回神。吃人的妖孽也是会哭的?缘何她哭的那样伤心?当佛法偈剑从她的心口穿过,她没有心啊!那怎会伤心?她又为何毫无损伤? “阿弥陀佛,这些都是寿元已尽的死人,倒是小僧冤枉了那妖,那姑娘……” 当即堆土唱梵,引领死者去往净土。 那小佛僧理理淄衣,就往远处去了。 我从远远的树林里冒出头来,看他远去的瘦条背影。心口上的佛法幻象已经消散,我不仅没有疼痛感,而且觉的身体轻盈,不知是不是眼花,身上还有一点金光转瞬即逝。
叁 . 无辜山近来暴雨持续不断,过路的商人香客多有些不小心的就失脚滚下山坡,任人寻遍也找不到尸骨,因为我比他们快一步把尸体藏入了我的腹中! 于是传来传去,无辜山便被传成了无骨山。 整个山上一下子寻不到人迹。 我腹中空空,想吃人肉想到发疯的地步!那种饥饿感无时无刻不紧伴着我! 我头脑发昏的往山下去,闻着那愈发浓烈的人香味,真是太香了。 可是我又止步,我痛苦的挣扎,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啊!我一个人在山上,什么都是孤零零的。 或许是靠近村落,竟然有人往这边走来!我害怕极了。我这个痛苦的模样怎能被人看到!那样我岂不是更不能和他们在一起了? 但当他们出声询问我的时候,当他们更加靠近我,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欲望朝他们张开獠牙扑去。我咬住其中一人,其他人四散奔逃,喊着妖怪!饥饿促我把他撕碎生吞,心口突然有金光柔柔的涤荡,我看着这人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我退后了,我看他失声尖叫着逃走,我的脸上有水珠滑落。 我只是,我只是……饿,好饿好饿啊! 我只是想和他们一样啊! 山民知晓了无辜山上有妖怪,说这倾盆的雨水就是因为有我这妖怪作孽。他们请来道士仙师来驱除我,我蜷缩在山洞里,有一两个确实有些把戏的术法砸在我身上。这和当年那个明眸的哥哥用的佛法一点都不一样。 疼,疼的厉害,疼的我好像要死了! 睡梦里吗?有人把我轻轻抱起,也为我唱响梵歌。 睁开眼,是那张脸,那张经年前我就记住的脸!“姑娘……小僧多年前曾误伤于你,不知姑娘可还记得?” 我痴痴的看着他,相对无言。 “也罢。天道悠长,万物皆有生存之法。我佛慈悲,姑娘心性纯善,小僧今日一救,还望姑娘去往那深山荒芜之境。” 他拾起地上的斗笠,不再看我,继续行他的路。 与从前瘦条的背影较之,他更显修长挺拔。 我慌忙爬起来跟上他…… . 肆 . “不要再跟着我啦!” “你这妖怪好生烦人,不声不响的一路跟着一个和尚是何道理!” 我不走! 他吃野果,我便也能吃。他食素面斋饭,我就在一旁巴巴的看着…… “哎呀!罢罢罢!给你吃!” 我不会用筷,得了允许便端了粗瓷斋碗一股脑的连汤带面的就下肚了。 他惊的看着我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走出不多远,我就扯扯他的衣角,指指肚子。 “还饿——”他脸上的表情我看不懂,但我会点头,并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一路走下来,他也不复那白面干净的模样—— “嘿!你这和尚!你这哪里是化斋,分明就是抢饭!”他拉着我护住饭就跑。 “走走走!我家没饭可化!”两人不由沮丧的捧肚往前。 “后面还带一姑娘,我看,要不这姑娘留下来,我们管你吃个饱还送你银子!”我一听有饭就笑着上前,他把我拉在身后,合掌鞠礼,声音还是如仙音流转:“这位施主,斋饭不要了,贫僧这就告辞!” 又走出不知多远,他叹气回首,“你叫什么名字?若是哪日饿死街头,我也好为你超度超度。”
我昂头看着他,笑着听他说。 “欸——”他叹口气继续往前走,“我叫鹤言。你可要记下了!” “鹤……”他一下子停住脚步,我撞在他结实的脊梁上鼻子有些疼。 “你刚才说话了?你说什么?”他转过头,眼底似有按捺不住的欢喜! 我揉揉鼻子,傻里傻气的学着:“鹤……鹤言……” . 伍 . “既是这般,你和伽罗佛为何后来又……”仍是一望无垠的彼岸花海。我在白骨上坐下,听她讲述到这里停下,我不禁出声问到。 她笑的莞尔,伸手摘下数枝彼岸花,往裙上一放,那彼岸花就开在了她的裙面上! 后来啊? 后来他带我往回走,要回到无辜山那边的佛寺里去。 他说,他心里有了杂念,已是对佛祖的不敬,不若就回去还俗吧。 我无知,只会跟在他身后,只会说着两个总是与问题无关的字: “你以后去哪?” “鹤言。” “你难道打算就这样一直跟着一个和尚?” “鹤言。” “那我还俗吧,你以后可要跟紧点!以后随着我,就叫阿言吧!” “鹤……言——” 若是无辜山的山民没有认出来我就好了;若是他放下心中的佛,直接带我走就好了…… 他回去的路上总是对我说,我们以后就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于是我就做着长长久久的梦。 结果,他回到寺中很久都没来看我。 我耐不住了,我要去找他! 我那般喜欢他,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分开。我径直走入寺中,我看到宝相尊严的佛,满面慈悲的菩萨。佛帆被风吹的簌簌作响,我能感觉到他! 可那些虎视眈眈盯着我的僧人,因畏惧而退缩躲避我的香客,我低头看到身上冒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他们在害怕我? 我也害怕起来! 我跑起来,我想找到鹤言,让他带我走!我不喜欢这里了,一点也不。 佛钟突然炸响,我六根皆像被火焚烧一般。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经文声,就像活了一般围绕在我的周身,宛如剐刑。 我痛的在地上翻滚,以额触地。 “阿言!”他和人交打着往我这边来,他身上怎么受伤了? “孽障!且睁大你的眼睛看看,那是人是妖!”苍老浑厚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痛苦更甚,我蜷缩着都无力去看声源之人。 “我一直都知道阿言不是人!可是她有着纯良的心,她从未杀人害命。佛祖慈悲,怎就不可让她活!”他到底还是冲到了我的身边,抱着我,紧紧的抱着。 我什么都不怕了!我回抱着他,这样,就是死,也是不惧的。 “无辜山上那么多的人被她吃去尸体,亡魂无法去往忘川彼岸,阴气集聚满是愤怒,导致山灾频发!红颜祸害,佛家大忌,你心中,没有佛法,没有苍生了吗!” 他还是抱着我,替我承受着痛苦,“我只知道,阿言是个好姑娘。她没有杀人害人,她心向善,难道佛祖就不能对她心怀慈悲吗!” “阿弥陀佛。你们走吧……”疼痛慢慢减缓下来。“若是她日后枉顾他人性命,老衲定让她永世不得超生!善哉善哉。” 陆 . 鹤言带着我下山,他的脸色那样差,他嘴角流着殷红的血,但他告诉我,他很开心,我们以后都会很开心的一直在一起了! 可是还没有离开无辜山,前后便有很多的山民蜂窝涌来,他们手中持着棍棒荆条,其中一人指着我大声喊:“就是她!我在寺里看到她身上会发光,那天她要吃我的时候身前也是放着同样的光!” 鹤言把我护在怀中,神情不辩,声音阴沉的吓人,“各位施主,她并未吃你们啊!都讲世人……” 还不待他说完—— “他和那妖女是一伙的!” “对!这是个妖僧!” “乡亲们!我们今天就要除了这妖怪,还无辜山太平!” 棍棒一次次的落下来,他把我护的死死的,可这却是我受过的最煎熬痛苦的伤,我忍不住发出呜咽的悲呛。 他们离去的时候,鹤言早已不省人事。他虽修佛法有成,但仍是肉体凡胎,怎能耐得住这样的乱棍! 我抱着他,用手摸他的眼睛,“鹤言,鹤言……”我的泪水落在他的眼上都没能让他醒来! 我带他回山洞里守着他。他怎么那么傻啊!若是这些伤在我身上,不消多久就全都好了啊!可于他却是要命啊! 我什么都不会,就一直抱着他,我一秒都不愿离开!但我的脑子却是停不下来的想着,想着他们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这样对鹤言? 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从始至终,我不过就是想和他们一样,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啊! 但一切的不明白,一切的喜欢和绝望,都在我怀中的躯体慢慢冷下去的时候变得无法控制!我不能忍受,我也无法忍受!那些愚蠢和丑陋的人必须要为他们的愚蠢和丑陋而付出代价! 当无辜山山民的血在我脚下流淌的时候,我看着大片尸体的脸上惊恐的表情,我也只觉得他们该死! 哪怕再被那经文声围绕,被那些赶来的僧人施法镇压,我也不惧不悔,只恨为何不更早点杀了他们!那样,鹤言就不会有事,就不会受伤! 直到他被小僧人搀扶而来,嘴角的血渍还没有抹去,看见满山遍野的尸骨竟生生吐血。 他朝我看来的目光里,我看不出到底包含了多少深意和情感,只觉一瞬间天昏地暗,抵抗的力气都没有了,被那佛文枷锁牢牢锁住,心里无边的害怕。我张口想要和他说,但他竟然结印一掌朝我打来,连一秒都不愿多给我,那一掌不含带一点的慈悲,对我是必死无疑,对他也是震退丈余大口飙血…… “后来的事情你也就都知道了。”她表情起落并不大,这故事后面就是她到了这九幽司,她罪孽太重,执念太深,在这忘川怎么都驱赶不走,定要我答应她三百年期限,她要等一个人。 我曾帮她算过前生,也算了那鹤言的命格,这才答应了她无礼的要求。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早该明白,当初的伽罗佛那一掌其实是救你啊!”她低头并不答话,弯身磨挲那些白骨。“若不是他那一掌先了解了你的性命,你必定在佛文经法下灰飞烟灭了。哪里还能入这忘川!” “司君,我又怎会不知?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我想问他,他到底……” . 柒 . 伽罗佛的到来,是我意料之外的。我哪里相信他真的会来! 他身上的佛光让万鬼惧怕,只有我的修为较高方敢上前与他交谈。他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盯着往生的鬼魂。 我上前试探着问,“佛在找一个人,故人?” 他这才看向我,目光灼灼,但脸上竟显颓败之色,像是活不长久的样子了。“是一份缘……” “佛请跟我来,不知是不是佛的那份缘,已在此等了三百年。” 本以为他的佛光会灼伤忘川里来往的生灵,却是他的佛光迅速灰暗下来。但是他毫不在意,因为他看见了他的那份缘。 “阿言……” 我离得稍远些,我看见她以极快的速度奔向他。我甚至在那一瞬间决定,如果可以,我可以放她走来成全这份孤寂了三百年的缘。 可也只是那一刹,当他们终于相见之时,佛光陨灭,我听他那最后的梵语说:“阿言,三百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终于还了俗脱了佛,我百年来,不渡世人,不普慈悲,如今终于做不得佛,也终于能入了这幽冥之所得以见你……阿言,再见了。” 我看他金光剥落,灵气渐衰,生命的兆头也终止了,一时有些震撼! 三百年,当真可以就为了一面? “鹤言!鹤言!”是谁的哭声?忘川多的是悲嚎是凄婉,可曾有过如此真情的哭声? “你傻啊!你为何不好好做你的佛!”我看她紧拥那即将消散的身体,看她自己催动着,身子也慢慢变得单薄透明,“我就要问你要娶我还做不做数!我要跟着你,你还没告诉我呢……” 三百年那样长的等候,却只有这样短的相遇。 我不禁叹气,摇摇头走开。 我想在这彼岸花海的某一处必绽放着两株极美的彼岸花,有着两具相拥相依的红颜白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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