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重楼的三句话

孑影吟风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的，你的双眼，冷酷，漠然，像荒芜的沙漠，极地的寒冰，血色般的瞳孔，令我心惊。
　　你转身，长长的披风打了一个潇洒的旋，带起一阵风。我看不见你的表情，想象不出你紧闭的双唇中会吐出怎样的声音。
　　原本面对我的，那头懒懒的麒龙，突然瞪大了眼，变得说不出的惊恐。龙是有表情的，可是我遇到过千百头龙，却从未见过这样惊骇的神情。
　　麒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啸叫!大地为之震动，无数碎石从山壁上坠落。它舒展开巨大的角翅，看似笨重庞大的身躯突然就轻巧地离开了地面，从三十多米的高空中朝我们俯冲下来
　　你的身躯巍然不动，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抬我只是从你背后看见，一团耀眼的红光，猛然膨胀起来，同时，你大喝一声，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光球便从你的胸前激射出去，正中麒龙的头部……
　　那一刹那我呆住了，简直忘了自己是谁，直到下一个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挟裹而起，带离原地。就在我的身体不听使唤地飞离地面之际，麒龙不偏不倚地重重砸在我原来站的地方，带起一阵弥漫好久的尘烟。
　　一切都那么突然，直到你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似乎才想起怎么说话。
　　“你是谁?”我看着你已然行远的背影喊道。
　　“重楼。”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进了我的心中。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但你的身影已经去得远了，只剩一团隐隐的暗红，很快就被绿荫吞没了。我这才幡然醒悟：刚才是你抱着我飞起，你右臂的温度和力量，此刻还残留在我的腰际。
　　我第二次见你，是在多少年之后
　　那天飞蓬出人意料地浑身是伤地回来，他让我带他到神树去他连到那里去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总算知道守护神树的夕瑶是什么样疗伤的高手，因为飞蓬借着我的力到那里之后，夕瑶没有一丝惊讶的神情，只是娴熟地开始替他疗伤。她看他时那温柔而又带着深刻的忧伤的眼神，让我立刻明白了飞蓬大概永远都不会明白的事情。
　　后来我知道，原来飞蓬几乎每天都要造访神树，而当他回来时，我完全看不出他曾经受过伤。
　　更重要的是，我听到了“重楼”二字。
　　当夕瑶在替他疗伤时，他不断地描述着战斗之激烈，对手之强大，并且一点都不显得烦恼，反倒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然后，他提到：“重楼真是我这一生遇到过的最强大也最有趣的对手……”
　　夕瑶似乎已经对这些耳熟能详，只是轻轻答道：“你的一生还有无穷尽的时光，怎知道还会不会遇到更有趣的人呢?”
　　飞蓬愣了一下，然后笑道：“这个我倒没想过。”
　　飞蓬就是这样，虽然看起来淡然无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是神魔之井最具威慑力的护卫但在他信任的人身边，却变得无比健谈，似乎要把憋了许久的话一吐为快。我在他的身边，有多少年了呢
　　我不得不承认，他真是一个有力量的神。他的力量不只来自他本身的修为，还有他纯净的品格。甚至只是在他静静地看着你的时候，你就会产生一种信任的冲动。
　　然而这个重楼，竟有力量让他擅离职守，参与私斗?我不能想象。
　　被问起时，夕瑶只是轻轻叹道：“他太寂寞了。”
　　我不得不承认，夕瑶看得比我深。
　　“我们都寂寞……”她又说了一句。
　　我不能体会，我真的不能体会。是因为夕瑶总是孤单一个，而我有飞蓬吗
　　飞蓬对我很好。他温柔，体贴，我的不开心，在重楼出现之前，是他最大的敌人。我喜欢亲自动手收拾他凌乱的房间，而不用仙术。我想我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他也从来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尽管我是被派来服侍他的。
　　是的，飞蓬的侍女，我的身份。
　　后来，我又一次帮他披上肩甲时，他没有注意到，我在那上面，镶嵌了一颗小小的石晶。
　　然后，那石晶把他在值守期间离开神魔之井的消息传递给了我。
　　然后，我远远地尾随着他，来到了一处我从来没见过的地方。也许是一处尚未被划归仙界领地的新仙界。
　　然后，我看见他，暗红色的他，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那一战，我永生难忘。
　　其实，我什么也没看清，他俩就像两道凌厉的闪电，破空而过，新仙界支离破碎。我离他们那么远，周围的气流，依然如刀割。
　　当飞蓬的佩剑突然脱手飞出，坠落云端的那一瞬，我看见，天空，忽然漆黑。
　　大队的天兵赶到，飞蓬没有反抗，我看见，他的双手被捆仙绳紧紧地绑在背后，被那些冷酷的天兵带走了。
　　没有人发现我，甚至也没人发现重楼。
　　我不知道重楼从是哪里突然出现，又来到我身边的。
　　他冷冷地盯着我，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要轮回几世，我才能够忘掉
　　“是你害了飞蓬。”
　　后来，在审讯的过程中，我明白了，那一处新仙界，本来是神眼范围之外的地盘，任谁也不能发现。
　　是那块石晶，它向我泄漏了飞蓬的行踪，也就等于向整个仙界泄漏了飞蓬的行踪。
　　飞蓬被贬为人，我还有何脸面做仙?我请求天帝，让我随他去，以人的身份。
　　于是，他成了龙阳，我成了龙葵。虽然我们都是凡人，我却依然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我忘了以往的一切，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好。
　　直到那天，他被杀，我被禁锢在魔剑中。
　　我想为他做事，我想补偿，我却依然没有做到。
　　我在鬼界，才想起了一切
　　然而，时光流转，魔剑被深深地插在蜀山锁妖塔中央，镇塔千年，我，无力逃脱。
　　直到那一天，地动山摇，蜀山大乱，有人闯进来。
　　是他!拔起了魔剑
　　他似乎看穿了我。
　　他对我说的第三句话，是：“现在你去还愿吧。”
　　他撇下混乱的蜀山，深夜闯进渝州的安当，以一文钱把我当了出去，就这样，我回到了转世千百回的飞蓬身边。
　　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希望景天今生的飞蓬，幸福。
　　所以，当我看见雪见，我知道，夕瑶的心在她身上。我突然想起，我又能够奢侈地待在飞蓬的身边，而夕瑶，依然孤独地守护着那棵神树吗
　　我突然明白了千年来一直困惑着我的，寂寞的感觉。
　　而我也看清，原来重楼的心底，也放不下一个人，即便过了千百年。
　　我想起夕瑶的话。
　　我们都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