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73岁的老人来找我,谈及年轻时的一段爱,流了泪。 当年,因为出身问题,因为组织安排,因为通信不便,因为自我怯弱,他与喜欢的人彼此错过——在那个年代,这并非个例。 这一别,就是半个世纪。 这50多年里,她常常钻入他的梦中:扎着麻花辫,穿着格子衫蓝裤子,脚上一双方口黑布鞋,在枣树林里,在白河滩上,在桃花树下,在十字路口。 他没有勇气去找她。他有家有妻,生养4个孩子,还一度在地方担任要职。 70岁那年的春天,他又做了一个梦。这梦太清晰太真实,终于让他有了寻她的念头。 梦中,她不再是年轻时的俊俏模样,而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坐在轮椅上。他还是一眼认出她,惊喜地走上前,不敢握她的手,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这些年你去哪儿了”。她却不认得他,表情木然,没有片言。 “她一定遇到事儿了。”醒来后,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去寻她的消息时,他的老伴患了重病。 老伴这一病,就是两年多,他守在病榻前伺候她——年轻时,为支持他追求进步,老伴儿付出很多,他渴望通过精心照顾她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与自责。 春节前,和孩子们安葬老伴后,他托很多人跑不少路,寻得她的下落——她随儿子迁居洛阳,离开这座城市很多年。 手捏着她的联系方式,他紧张得像19岁那年在她家门口等她一样,手心出汗,心跳加速。犹豫了三四天后,他还是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电话里,她的儿子告诉他,她63岁那年就患上了老年痴呆症,3年前的春天,永远地离开了。 放下电话后,他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大病一场。 她去世的日子,与他做那个奇怪又清晰的梦,是同一天——他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不难印证。 “我应该早点去见她,哪怕她痴呆了,不认得我了,我还是想当面和她说说话。”老人用布满褐斑的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说,“但现在,没有机会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和悲哀,唯有真情,亘古不变。 送老人下楼时,他说,清明节快到了,他听她的儿子说,她的骨灰安葬在老家,他给老伴上完坟后,想去她的墓地看看她,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同意。 我鼻子一酸,脑海中闪现这样一个镜头:山脚下,墓园内,松树旁,白发苍苍的他,捧着一束菊花,蹲坐在她的墓碑前,长久不语,抑或,安详叹息。
这些年,因为工作关系,我遇见不少这样的老人。 他们人到暮年后,渴望见初爱一面,只为说句“对不起”“你还好么”,或者“好久不见”。 有的人,如了愿,在生命的夕阳年月里,多了个彼此牵挂、袒露真心的老伙计。 有的人,扑了空,在人生最后时光中,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弥补等了大半生却再没机会说出口的“别来无恙”。 印象最深的,是一对年过八旬的老人,年轻时彼此相爱,因政治原因被分开,离别60多年后再重逢。 都已丧偶的两位老人,想牵起对方的手再也不要松开。但孩子们的阻挠,最终还是让两人不得不含泪告别。 正是一位又一位这样老人,让我对情感对爱恋的曾经认知与体悟,犹豫松动,摇摇欲坠。 不少比我年轻的读者,与我再谈起无法释怀的初恋,说起梦中常现的少年,我不再斩钉截铁地说“不打扰是最后的温柔”,而是鼓励他们“如果真为想念,不如抽空见见”。 不少年龄相仿的友人,与我聊起尘封多年的往事,诉说潜伏内心的忧伤,我也不再异常决绝地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而是安慰他们“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就该去看他”。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在心底清澄地寻找自己,还是在满腹腌臜地去打扰他人。 若为前者,你可以带上十分思念,走九里山路,涉八条险河,携七缕春风,去见错失的旧情人,去修破碎的心灵路。 因为,前方的路上,等待你的,是万分慈悲,是千样柔暖,是满地欢喜一席柔情。 如果为打扰他人,那请你止步——前途无明亮,归途是迷茫。
我也见过,那些因无法释然最初的爱而终生拧巴的人。 有的人,背负曾经的爱与伤,在自卑、自责与自毁中,认为自己看透了爱,或不配拥有爱。 ——他们紧紧关闭心门,害怕付出吝于给予,内心闭塞干硬,生活枯萎拧巴,周身黯淡无光。 有的人,怀着对一个人的思念,一直在寻找“替代品”,不断追逐,不停交配,内心悲伤,无法止步。 ——他们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中早已错失的那个人,只好以这种自我伤害的方式,祭奠那些回不去的曾经和无法重来的人生。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皆为无法安放往事与自我的表现。 自我了解,自我接纳,才能自我实现。 自我修复,自我疗愈,才能自我认可。 接纳最初的爱,直面人生的痛,修复内心的伤,是为了在春光明媚的当下,踏上更远的路,遇见更美的人,写下更好的诗,不再做一直流泪的梦。 生命中的很多人,常常来不及告别,却已经见了最后一面。 这个世界多得是悲欢与离合,如果可以,请善待每一位爱过的人,并微笑着地对往事说“你休想得到我的恨”。 这个世界多得是灾难与痛苦,如果可以,请敬畏每一位遇见的人,并勇敢地对伤害说“你休想得到我的怨”。 当有一天,你不再以受害者自居,你将会更强大。 当有一朝,你不再以过来人自傲,你将会更慈悲。 从今天起,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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