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下这篇文章时,我刚从一个接一个的考试和大作业中缓过来。在这之后,还有各种社团活动和班级工作。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将几乎处于连轴转状态。 在清华,大多数像我这种不甚聪明、精力又有限的人,要经过好一番计算,甚至要“策略性弃守”一些任务,才能换来一个勉强看得过去的成果。 近期无比的忙便导致了无比的焦躁:一个吃东西发出很大咀嚼声的人和我说话,或者在图书馆有人“咕噜咕噜”喝水,我会感觉心塞到不行,恨不得指着鼻子骂对方一顿;看书时微信来了个“收到请回复”,就想大发雷霆把手机摔掉——这样的感受也让我自己在吃东西和需要在微信上找人时,产生了一种畏难和罪恶的感觉。 这几年,每到春夏之交,我就会情绪波动很大,睡眠不好。今年我开始考虑未来的职业方向,面临诸多选择和不确定性,情绪经常崩溃。和男友倾诉大哭一场,或者在深夜里编辑长长的一段文字给朋友,一边写一边流泪。感觉稍微缓解后,又感觉生活还是有希望的,于是恢复一些动力,继续工作了。 在你看来,刚刚描述的生活状态或许也不算阳光,但这已是两年来我和生活不断和解的结果。 两年之前的五月,我整天躺在宿舍的床上以泪洗面,没有心思起来上课。盖在身上的被子仿佛有千斤重,下地的梯子好像长了刺。我在枕头边放了一沓剃须刀用的替换刀片,想起来了就在胳膊上划:叉号、三角形、星形。每到食堂或者大教室看到一堆一堆的人,我就莫名恐慌,控制不住地发抖哭泣。 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讨厌我、嘲笑我,我日夜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当时我不敢也不想和别人说我的情况,认为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二) 这一切的导火线现在想来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两年前的一门物理期中考试,我考了六十多分。 2015年,我从东北的一个很小的城市考上了清华大学某个工科实验班——这个城市过了清华分数线的考生,惟有我一个。 我的妈妈是我的小学班主任。我从未怀疑过她一直非常爱我,但很不幸,她是一个强势的人。我上小学时,她要求我在学习成绩、情商、性格举止等方面都必须是班上最优秀的。当我稍微低于她的期望,或者做出她认为错误的事情,轻则受到一顿辱骂和“打手板”,重则挨一顿毒打。 她曾对全班同学说,如果和别人我闹矛盾,她只会批评我。虽然现在我完全能理解她这样说的目的,但她可能当时没有想到,小孩子的是非观都不是很成熟。他们会认为有这样的“免死金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有一天,我的同桌买了一支新款的钢笔,我想借来用一用,被她拒绝了。我有些不高兴。巧的是那一天她没有带语文书,读课文时她想和我看一本,我没有同意,于是她就非常夸张地回头和后桌看一本。这个动作引起了我妈妈的注意,她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的同桌说了一句“她不借我书”。 这句话触犯了我妈妈的大忌。她没容我解释一句,就给了我几个耳光,然后把我揪到全班同学前面开始打。平时我会害怕乖乖认错,但那天可能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就一直都没承认。我被打到耳鸣,哭不出声音,感觉天旋地转,就是没有认错。这让她越来越生气,后来抄起一把木头凳子直接把我砸倒在地。可能有那么几秒钟我昏倒了,再醒来的时候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从楼上跳下去吧。但当时,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年我九岁,上四年级。现在我二十岁了,仍然清晰地记着这些细节,写下来的时候仍然想痛哭一场。 这件事和其他一些不那么激烈但性质相似的经历,让我养成了一种取悦别人的心态。我生怕自己哪里不注意,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让人不高兴。 (三) 终于,小学毕业后,我怀有这样一种向往:考出去,离开这里,看世界。 加之来自学校的一些期望,我对成绩的执念接近癫狂。高中时,一旦某次丢了第一,我就会心急如焚,没日没夜地学习。每天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最多只睡五个小时,直到下次拿了第一为止。 来到清华以后,思维方式的惯性带来的影响仍未停止。我为自己的眼界窄、见识少感到非常焦虑,再加上之前所在省份的教育情况相对欠发达,我压力非常大。成绩稍不理想,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个酒囊饭袋,正常吃饭和睡觉都会有罪恶感。 那时候我受不了辣,就在饭菜里拼命加辣椒,觉得考了这样成绩的自己只配吃这样的食物。 但这里毕竟不是中学,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一抓一大把的人比我优秀。对自己的苛求令我的状况一天天糟糕下去,直到那次物理考试,因为脑力和心态不济,考出这样的成绩,我彻底崩溃。 在校方和班主任的建议下,我的爸爸妈妈来到了学校陪读。坦白地说,那段时间他们没有给我带来任何的支持和帮助。他们和我说话三句话不离“你想开点”,每一天都想找我谈心、和我道歉,经常自顾自地说着就哭出来。 我能体会到他们内心非常着急、自责,作为女儿我也没有什么好报复或者记恨的。但当时每次面对这样的他们,我就的确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有一次鼓起很大的勇气和他们说,“我不希望你们在我面前哭,这样会让我更难受,也对我没有帮助。”可是,说了没有任何用处。 同样在无意中折磨了我的,还有招生组的老师——他觉得我只是累了或者气馁了。有一天他约我吃中饭,跟我说了大概三箩筐鼓励开导的话。如果你也有过抑郁的经历,你一定可以理解我在礼貌地表示接受和感谢以后,何以回到宿舍,拿着刀片在胳膊上划下深深的痕迹。 我当时的想法是:要想让别人不要给我帮倒忙,就要让爸妈和学校相信我已经没事了。所以我拼命装了半个月。表面上看起来平静,至少不像是要寻死的人;送走他们之后,我对“有人会理解我”这个期待彻底死心,更怕别人了解我的情况。我就此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倾诉,直到期末。 沉到谷底以后,靠自己的生存本能挣扎,反而渐渐感知不到学业压力带来的痛苦。万幸那学期我并没挂科,考试结束后我马上溜回家,在家里装乖。受不了的时候就说出去逛街,其实是找一些老朋友去网吧打游戏、喝酒、唱K。期间我情绪崩溃数次,老朋友陪着我直到情绪稳定再把我送回家。 那段时间,我感觉自己的状态明显好了一些:崩溃的频率下降了,也更容易集中注意力。本来打算放弃的暑期实践计划,也因此而恢复。但这样的状态没能维持很久:我的前男友离开了我。 比失去自己喜欢的人更痛苦的,是随之带来的自我否定。他说分手的那时候,我正在哈尔滨的某辆公交上,我要跳下去,同行的一位女生拼命抱住了我。 从哈尔滨回到北京后,我整天在宿舍不出门,饿了就点外卖。一位曾经的室友H回来过一次——那时她马上就要收拾行李去英国游学了。我和她说了我的前任离开了我、我此刻有多么绝望。她拥抱了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她从英国回来之后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她脱单了,男朋友是在英国游学时认识的,又优秀性格又好。 H是标准意义上很优秀的女生:长得很可爱,性格给人感觉很萌,成绩也非常优秀……按说我们之间并不构成什么竞争。事实上,之前我一直很喜欢她佩服她。 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理由相信她不是恶意的,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大二开学时,也就是2016年9月,我再一次崩溃,比上一次更加糟糕。我自残,把头发染成绿色,在耳骨上打耳洞,完全不能控制地发脾气,坚信全世界都想伤害我。 那时候残存的理智告诉我,休学可能是更好的选择。但我又觉得因为这样的恶意被搞到休学回家实在是太窝囊了,而且父母没有这样的心理防线,周围同学又都需要上学…… (四) 除了以上这些,让我坚持下来最重要的一股力量来自我的男朋友。遇见他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他向我表白时我很犹豫,虽然我觉得他是真诚地想要陪伴我,但我担心他承受不了我频繁的情绪崩溃。 我对他说了自己的情况,希望他慎重考虑,在做决定时也能剥离对我的感情中的同情成分。一段时间之后,他告诉我他想好了。我带着被感激裹挟的对爱情的向往,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开始的一段时间我有些矛盾。在情绪平静时,我很迟疑,也常常感觉有些愧疚。但当抑郁向我袭来时,我又认为只有他能帮助我、理解我。我害怕失去他,每次需要他的帮助时,也尽量控制自己,不要耗掉对方太多精力,毕竟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 他曾经说,为了陪我“没有什么课是不能翘的”;他说,当我在他怀中哭泣时,他从未感到不耐烦,因为得到我的信任和依靠让他很满足;他曾经告诉我,“这种被依靠的感觉是恋爱中对我最高的奖赏”,每次看到这句话我都会很感动。 遇到他以前,我一直把爱情当做是缥缈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当爱一个人爱到毫无保留,便是一切灾难的开始。但他给予我的爱,是一种像面包和书本一样的、真切的。他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实际上反而有些单纯和木讷,但他的爱确实给了我不可磨灭的力量。 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或许就在于他让我开始对人和世界重新恢复了信心。我又开始看到了人性中真诚和善良的一面,开始相信只要足够耐心,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是可能的。 就这样,我在清华开始拥有几个可以聊天、可以倾诉的朋友。这些朋友又让我获得了接触更多人的信心,获得了更多的能量,如此往复。我对关于父母的、恐惧的记忆,也奇迹般地缓和了一些。就在去年,我开放了对妈妈的朋友圈权限。 唯一遗憾的事情是,大一时的那些经历再加上H的行为,让我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畏难情绪和心理阴影。即使脑力恢复一些,还是难以心态平静地学习,我在课业中已不再能获得任何乐趣。 这时候我想到了另一条路:我一向很喜欢读书,也喜欢看一些关于民生的深度新闻。我想,或许以后我可以从事新闻工作。我读过的书和走过的路,或许可以让我来“把故事的饱和度降低几分来观察人性”。在男朋友和朋友的支持下,我选择了转系至新闻学院。 为了在做决定前看看自己究竟是否适合这一行,我选择在转专业前的一个学期来媒体实习。也就是在这时,我遇见了张进老师。虽然实习短暂,他并没有在业务上指导我很久,但通过他我知道了《渡过》,看到了那么多与我同舟共济的人和彼此相似又各有不同的故事。 距离与张进老师和《渡过》相遇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了,我也一直希望能分享我的经历。但是直到最近,我才感觉到这两年以来的痛苦和倔强,在我的生活中真正沉淀下来,才有勇气把它们讲出来。 (五) 除了童年经历和清华强大的peer pressure,我陷入抑郁的泥沼,或许还包括下面这些本可以避免的原因: 首先,我的性格中存在一对不自洽的特质。一方面,我性格敏感、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得罪人,也容易因为他人一点细微的举动就想得很多;另一方面,我非常好强、追求完美,杀伐之心太重。 其次,我在一开始不分对象地表达倾诉欲,没有注意在自己脆弱的时候要保护好自己,导致了后来的全面崩盘; 此外,我没有认清自己与个别同龄人确实有较大差异这一现实——虽然差距可以弥补,但也需要时间与耐心。 所以,如果你此时此刻也处在无可躲避的压力之下,并因此感到崩溃绝望的话,我有下面这几条小小的建议想送给你: 首先呢,或许你也有和我一样的性格:追求完美,既希望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又希望可以得到每个人的喜欢。在某种程度上,这两种特质分别承受了“来自事的压力”和“来自人的压力”——这二者在现实生活中很可能呈现相反的方向,你不能让自己被这两股力量夹住,而是至少需要一个方向的疏解。 你不妨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只能选一个,我是想成为一个人人都喜欢我的人,还是成为一个尽可能优秀的人? 比如与我而言,我内心的答案是前者,所以我需要疏解一些“来自事的压力”:我需要让自己心态更平和,尽量让自己专注在过程上。为此,我可以多读一些让自己心态平静下来的书,比如汪曾祺的短篇小说;在做事情事前把目标降低一个档次,要发自内心地降低,千万不要仅仅是表面谦虚。 如果你认为“做事做到最好”比“让自己受欢迎”更重要,你就要容纳可能会让你不适,人人都有的嫉妒心。你可以读一读生动有趣的社会学和哲学书籍,或者是像《破产姐妹》一样的美剧——或许通过这些你就会体会到,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人性有其缺憾。这样,你就可以将眼前的雾水擦去,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第二个建议是,你要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对待自己。你要爱他、关心他,耐心地等待他的成长。当他做错了事情,你不要用粗暴的方式去否定或者逃避,而是要耐心地予以教育和安慰;你要接纳他的不完美。为人处世,要先学会自处。当你一拍大腿,感到“我当时要是如何如何就好了”,或许你就是在诉求一种你以为是合情理、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自我。 第三个建议是,面对与同龄人的差距,你有两种选择:要么冲上去,鞭策自己进步,进步一点点都是赚到;要么,如果你认为自己能量或者心力有限,就忘掉这件事。最忌讳的,就是患得患失,不敢行动又放不下。 其实要做到这一条也挺难的。要真正达到这个程度,我自己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是我们可以朝着这个方向一直努力。 最后一个建议:你别怕求助。在被H中伤以后,我也曾一度对人性丧失信心,将自己封闭起来。随着心里的坚冰开始融化,走过这两个极端之后,我发现交友需要基本的判断,但是绝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即使他们对你造成过一些伤害;他们也许会怀着愧疚的心思,有想要弥补的意愿,而不是把你当做玩偶或羔羊。 (六) 当然啦,你感到难过或者想要倾诉时,可以来找我聊聊天。如果你感觉自己的心灵暂时失明、身处一团漆黑之中,我愿意向你伸出一只手,陪你走过这段黑暗的路。 愿你也能历尽淘漉,随郁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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