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清诗话》考论 张海鸥 内容提要 蔡絛撰《西清诗话》甫成即遭政敌弹劾落职,此事误导后人对《西清诗话》发生了一些误解,一直被简单化为独尊元祐学术,实乃自宋迄今之误会。此书为蔡絛待制徽猷阁时自撰,其内容无关政治,唯载唐宋名贤诗话诗事,并非“独崇元祐之学”。其论诗首重情致,论诗人颇具见识,所载诗事富有史料价值。蔡絛又有《百衲诗评》一篇,以唐宋14位诗人为生平宗师,持论公允。 关键词 蔡絛;西清诗话;元祐 一 蔡絛,字约之,自号百衲居士,别号无为子,兴化仙游人,蔡京的季子。徽宗政和末年至宣和五年任徽猷阁待制,其间撰《西清诗话》。钦宗靖康时放逐蔡京一门,絛流放白州,直到“南渡后二十余年尚谪居无恙”(《四库全书总目·铁围山丛谈提要》)。 《西清诗话》成书于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秋。其书甫成,便被歪曲,有人弹劾他传播元祐党人苏、黄的学说,误导天下学术,蔡絛因此被落职勒停(详见本文第二节)。此事表面看是一场《西清》学案,其实是官场争斗歪曲学术,本与事实不符,却误导时人和后人唯以“元祐”论《西清》,《西清诗话》之真实情况反遭蒙蔽。 当时人误读《西清》且颇有影响者,首推吴曾。吴曾《能改斋漫录》(成书于绍兴二十四至二十七年间,比《西清》晚三十余年)卷十“蔡元长欲为张本”条云[1]: 元长始以“绍述”两字劫持上下,擅权久之,知公议不可以久郁也,宣和间,始令其 子约之招致习为元祐学者,是以杨中立、洪玉父诸人皆官于中都。又使其门下客著《西清 诗话》,以载苏、黄语,亦欲为他日张本耳。 “张本”即预留后路之意。吴曾认为这是蔡京制造了元祐党祸之后,又担心将来万一政局变化,元祐党人得势。为了给自己留后路,遂笼络“习为元祐学者”,又让蔡絛指使其门客著《西清诗话》以载苏、黄语。《漫录》卷十二又专立“蔡絛《西清诗话》”条: 宣和五年十月乙丑,臣僚言徽猷阁待制蔡絛私撰文一编,目为《西清诗话》,其论议专以苏轼黄庭坚为本。奉圣旨蔡絛特落职勒停。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二转述此意: 《西清诗话》,题无为子撰,或曰蔡絛使其客为之也。宣和间,臣僚言其议论专以苏轼黄庭坚为本,奉圣旨蔡絛落职勒停。 《西清》学案既为朝廷认定,必有官方记载。南宋人陈均所编《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九)[2]、李埴《皇宋十朝纲要》(卷十八)、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七)、杨仲良《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百三十一)、元人所著《宋史》,以及清人所辑《宋会要辑稿·职官》(宣和五年九月十三日条、宣和六年四月六日条)[3]等,凡载《西清》学案者,皆与吴曾所述一致,或原文引述吴曾语。 详审史籍,《西清》学案颇有疑点。首先是《西清诗话》的作者和撰写时间问题。吴曾《漫录》说是蔡氏门客所作,此话属猜测之辞。与吴曾大约同时或稍后一点的曾敏行(1118-1175年)于《独醒杂志》卷二明确说蔡絛是《西清诗话》的作者: 蔡絛约之好学知趋向,为徽猷阁待制时作《西清诗话》一编,多载元祐诸公诗词文采。臣僚论列,以为所撰私文专以苏轼、黄庭坚为本,有误人学术,遂落职勒停。 南宋诸史家均以《西清诗话》为蔡絛所撰,本无疑义。然而吴曾《漫录》和陈振孙《解题》皆颇有影响之书,所以清代四库馆臣特予辨析,《四库全书总目·铁围山丛谈提要》云: 陈振孙《书录解题》称《西清诗话》乃絛使其客为之,殆以蔡攸虽领书局,懵不知学,为物论所不归,故疑絛所著作亦出假手。然此书作于窜逐之后,党与解散,谁与捉刀?而叙述旧闻,具有文采,故谓之骄恣纨绔则可,不能谓之不知书也。 此辨有理,但“作于窜逐之后”的判断不对。《西清诗话》实成书于宣和五年九月以前,南宋人所著各种公、私史籍于此均无异说,以下特为补证。 其书以“西清”为名,实已标示出此书乃任职馆阁时所作,“西清”是宋时皇家图书馆的别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三四哲宗元祐四年冬十月戊申载翰林学士苏辙奏云: 臣窃见祖宗御集,皆于西清建重屋,号龙图、天章、宝文阁,以藏其书。 两宋建于西清的藏书阁不止于此,还有显谟阁、徽猷阁、敷文阁、焕章阁、华文阁、宝谟阁、宝章阁、显文阁等。其中徽猷阁建于徽宗大观二年,专藏哲宗御书。阁员中有学士、待制等职(参龚延明编《宋代官制词典》徽猷阁职诸条目,中华书局1997年版)。蔡絛早在政和五年间已任显谟阁待制[1](P1099),政和七年六月迁为龙图阁直学士[4](P1147)。次年十月,即“重和元年十月戊申,承议郎、徽猷阁待制、提举万寿观蔡絛勒停”。蔡絛有《诉神文》说明此次遭遇勒停是因为“臣举家兄弟诸侄皆投名请受神霄秘策,独臣不愿受。于是九重始大怒,因遣梁师成谕旨戒臣不许接见宾客……”[5](P3999)。据此可知蔡絛待制徽猷阁当在政和七年末或重和元年初。蔡絛被勒停9个月后,即宣和元年七月,徽宗降诏云:“蔡絛向缘狂率,废黜几年。蔡京元老,勋在王室,未忍终弃,可特与叙旧官,外与宫观,任便居住”[5](P4000)。蔡絛官复原职,仍然待制徽猷阁。待制是个闲职,阁中又有书籍之便,好学的蔡絛便专心读书著书,至宣和五年夏秋之际,撰成了《西清诗话》。后来蔡絛谪居白州时著《铁围山丛谈》,卷五有回忆“吾待罪西清”之语,指的就是待制徽猷阁。《西清诗话》之名正缘于此。 蔡絛著书,其门客也有可能参与,但后人已无法判断《西清诗话》中他“使其客为之”多少。不过这并不重要,此书甫成即被政敌当作弹劾蔡絛的把柄,时人皆以之为蔡絛所著,蔡絛因此获罪。蔡京、蔡絛均未辩解此书是“其客为之”。退一步说,即使有“使其客为之”的成分,也必然是根据蔡絛的意志而为之,著作权属于蔡絛应无疑问。况且兴化仙游蔡氏一族乃书香世家,蔡襄之名已著,蔡京之诗文辞章亦名于当时。蔡絛是蔡京诸子中最得蔡京器重者,“好学知趋向”(《独醒杂志》卷二),“不能谓之不知书”(《四库全书总目·铁围山丛谈提要》),他完全有能力独立撰写《西清诗话》。总之,《西清诗话》必是蔡絛作于待制徽猷阁时无疑。 《西清诗话》无宋版流传,今所存者一百二十余条,均赖抄本。然其书在当时就广为传播,影响颇大,宋人诗话递相载录,稍晚于蔡絛的胡仔《渔隐丛话》,即录《西清诗话》百余条。近人郭绍虞据复旦大学图书馆藏三卷抄本,疑“其书早佚,而后人杂抄他书足成三卷以欺人者”[6](P22)。郭先生所谓“欺人”,当是就其所见版本而言,非谓一百二十余条内容皆不可信。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有元末明初藏书家孙道明手钞本《西清诗话》三卷,台湾广文书局1973年影印,张伯伟据此整理收入《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张伯伟对郭绍虞的疑点一一详加辨析,认为“这一钞本是可以信赖的”[7](P13)。 二 宣和五年十月的《西清》学案,认定蔡絛私撰《西清诗话》,传播元祐之学,有误天下学术,蔡絛因此被罢官。此事误导后人,历代人对《西清诗话》的历史误读即从这里开始。从吴曾《能改斋漫录》、曾敏行《独醒杂志》到前举所有公私史乘,全都认为《西清诗话》独尊元祐学术。后人甚至因书及人,赞扬蔡絛的人品,如郭绍虞《宋诗话考》称: 彼于苏、黄势替之后,不党于其父,而独崇元祐之学,亦可谓特立独行者矣。[6](P21) 特立独行是褒扬语,并非一切与众不同、行为独特者都有资格称“特立独行”。蔡絛并非“不党于其父”的特立独行者。《宋史》卷四七二蔡京传载,蔡京于宣和六年再起领三省: 目昏聩不能事,事悉决于季子絛,凡京所判,皆絛为之。且代京入奏,每造朝,侍从以下皆迎揖,咕嗫耳语,堂吏数十人抱案后从,由是恣为奸利,窃弄威柄,骤引其妇兄韩梠为户部侍郎,媒蘖密谋,斥逐朝士,创宣和库式贡司,四方之金帛,与府藏之所储,尽拘括以实之为天子之私财。宰臣白时中、李邦彦惟奉行文书而已。 如此看来,蔡絛仗势弄权,骄奢专横不亚其父,难当“特立独行”之誉。不过,前举重和元年蔡絛家人“皆投名请受神霄秘策”,蔡絛独不愿受,因此而被落职勒停,从这件事倒约略可见其确有独特个性。那么他撰写《西清诗话》,是否如郭先生所言“独崇元祐之学”呢?这有必要简要回顾一下徽宗朝元祐党禁从严厉到松弛的过程。元祐党禁大兴于徽宗和蔡京执政之初,意在排除元祐时期及元符末年以元祐皇后为首的政治势力,巩固新一代皇权和相权。党禁高峰在崇宁元年至三年,《宋史》卷四七二蔡京传载自绍圣以后: 元祐群臣贬窜死徙略尽,京犹未惬意,命等其罪状,首以司马光,目曰奸党,刻石文德殿门,又自书为大碑……凡名在两籍者三百九人,皆锢其子孙,不得官京师及近甸。 《宋史》卷十九徽宗本纪崇宁元年九月: 籍元祐及元符末宰相文彦博等,侍从苏轼等,余官秦观等,内臣张士良等,武臣王献可等,凡百有二十人,御书刻石端礼门。 冬十月,“罢元祐皇后之号”。崇宁二年九月辛巳,“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令天下监司长吏厅各立元祐奸党碑”。 《资治通鉴后编》(四库本)卷九十五载: 崇宁二年夏四月乙亥诏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等印板,悉行焚毁。崇宁三年六月复以元祐元符党人及上书邪等者合为一籍,通三百九人,刻石朝堂。 这三年是党禁最严厉时期。随着执政权势的稳固,元祐党人其实已经所存无几,党禁自然开始松弛。《宋史·徽宗本纪》崇宁四年五月:“除党人父兄子弟之禁”。九月乙巳:“诏元祐人贬谪者,以次徙近地,惟不得至畿辅。”十一月己未,绍圣时期执政、放逐元祐党人的首领章惇卒。崇宁五年春:“毁元祐党人碑,复谪者仕籍,自今言者勿复弹纠。……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禁。……诏崇宁以来左降者,各以存殁稍复其官,尽还诸徙者。”二月丙寅蔡京首次罢相。 元祐党禁大势已过,后来又小有反复。最后一次禁令是政和元年十一月壬戌:“以上书邪等及曾经入籍人并不许试学官”。 此后直到宣和五年八月,十多年间未曾重申元祐禁令,元祐党人或其后代的处境渐有改善。政和三年秋七月“还王珪、孙固赠谥,追复韩忠彦……等官职”,政和五年三月“复文彦博官”(以上引文未注者均见《宋史·徽宗纪》)[8]。 此期间,蔡京一直以各种方式参与朝政,其弟卞、其子攸也先后握有大权,但并未阻止对元祐人解禁,可见皇室和蔡氏都已不太在意元祐党禁的事了。“元祐案”至此已成历史旧事,朝野之间,谈谈苏、黄之学,应该是很平常的文化现象了。而事实上,苏、黄等元祐党人的著作一直在以各种方式传播着。朱弁《曲洧旧闻》(四库本)卷八载: 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崇宁大观间……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 陈岩肖《庚溪诗话》(四库本)卷上: 崇、观间,蔡京、蔡卞等用事,拘以党籍,禁其文辞墨迹而毁之。政和间忽弛其禁,求轼墨迹甚锐。人莫知其由。或传徽宗皇帝宝箓宫醮筵,常亲临之。一日启醮,其醮主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上诘其故,答曰:适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毕,始能达其章故也。上叹讶之,问曰:奎宿何神为之?所奏何事?对曰:所奏不可得知,然为此宿者,乃本朝之臣苏轼也。上大惊,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辞墨迹。一时士大夫从风而靡。 陈岩肖大约生于北宋末,此书成于淳熙年间,是其晚年所著。此则记载虽为故事,但“政和间忽弛其禁”之说可信。 宣和初,蔡絛任徽猷阁待制,喜欢读书著书,以他的年龄和身份,与元祐党人案本无关涉,也不太可能独崇元祐之学。观其《诗话》,其著述心态颇轻松随意,其情趣在于文学。其书杂取唐宋以来名人诗事以成《诗话》,可以说是一部关于“名人与诗”的读书笔记。不论熙宁、元祐,不论在朝在野,不论党派政见,凡名公趣事,包括苏、黄等“元祐党人”,也包括自己的父亲蔡京,皆无所回避。其书并无蔡京插手之痕迹。退一步说,蔡京若果真想为自己谋后路,也不至于靠这种雕虫小技。 出人意料的是,《西清诗话》甫成书而尚未传播,即被政敌利用,导致一场新的“元祐学案”,蔡氏父子兄弟几乎自相残杀。据各种史乘考察,蔡京在徽宗朝前后弄权二十多年,结怨众多,朝臣中“倒蔡”之议时落时起,蔡京也因之屡罢屡起。宣和初年,蔡京亲手载培起来的儿子蔡攸取得了皇帝宠爱,于是父子争权争宠。《宋史纪事本末》卷十一《蔡京擅国》宣和二年六月戊寅: 京专政日久,公论益不与,帝亦厌薄之。子攸权势既与父相轧,浮薄者复间焉,由是父子各立门户,遂为仇敌。 又同书宣和七年夏四月: 白时中、李邦彦亦恶絛,乃与攸发絛奸私事,帝怒,欲窜之,京力丐免,乃止勒停侍养……褫絛侍读,毁赐出身敕,欲以撼京。 蔡攸等人的行动实与徽宗有关。徽宗早有弃老蔡用小蔡之意,宣和二年六月就曾诏命“太师鲁国公致仕,仍朝朔望”。这个诏命对蔡京限权不够彻底,蔡京仍可每月两次参政议政。蔡攸一派当然不放心,还须采取进一步的措施彻底解除老蔡的权势。宣和五年五月童贯和蔡攸自燕山班师,“大奏凯以入,告功于庙”,蔡攸“拜枢密”,“王黼除太傅,进封楚国公,郑居中除太保,仍与一子推恩,白时中、张邦昌、李邦彦、赵野各进官二等,以上并依例加勋封”(《三朝北盟会编》卷十七)。这次所谓“燕山奏凯”,其真实性连徽宗也有所怀疑,但蔡攸、王黼一派显然大大得势。新贵得势,当务之急是削弱元老势力,蔡京首当其冲。恰巧蔡京最宠爱的儿子蔡絛撰成《西清诗话》,其中记载了一些苏、黄诗事,遂授政敌以把柄。政治斗争通常需要先做舆论准备,于是,朝廷于宣和五年七月忽然旧话重提———“禁元祐学术”(《宋史·徽宗纪》)。当时宋王朝内忧外患严重,外有金人虎视,内有方腊之乱,却忽然捡起已经十多年没人理会的“元祐”旧话,借口是“福建印造苏轼、司马光文集”(《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九)。然而连皇帝都“玩其文辞墨迹”多年了,怎么忽然又禁呢?这必是执政的蔡攸及其同盟者王黼等人的预谋,针对的正是蔡京和蔡絛。禁令既明,弹劾遂起,两个月后,九月十三日,“徽猷阁待制、提举万寿观蔡絛勒停,以言者论其撰《西清诗话》,学术邪僻,多用苏轼、黄庭坚之说故也”。次年四月六日:“提举上清宝禄宫兼侍读蔡絛罢侍读,提举亳州明道宫,以其僻学邪见,除迩英非所宜也。继又诏絛出身敕可拘收毁抹”(《宋会要辑稿》〈职官〉六十九,宣和五年、六年)。为一本闲散诗话,罪至于此吗?显然是权势之争,否则何必下此狠手。可见“学术邪僻”不过是借口。后人于此看得明白,陈均《九朝编年备要》卷二十九载: 蔡攸以弟絛钟爱于其父,因私撰《西清诗话》专宗苏、黄,为言者所论。攸白上,请杀之。上悯京老,不许,止落职勒停,仍诏毁板。 蔡京出于保权保子之心,凭老脸求皇帝宽大处理,把蔡絛保护在家里。蔡攸方面当然不肯罢休,宣和六年冬十月庚午又出严令:“诏有收藏习用苏黄之文者,并令焚毁,犯者以大不恭论”(《宋史·徽宗纪》)。这显然是进一步打击蔡京、蔡絛的舆论信号。蔡京于是拼了老命,以78岁高龄谋取第四次复出,宣和六年十二月至次年四月,“复领三省事”,实由蔡絛行政,因而惹来更大的众怒。此时边事日紧,外忧内患相迫,徽宗皇帝不得不强迫蔡京“上章谢事”。不久,徽宗逊位于钦宗。 政治斗争常常是如此荒唐,徽宗前期由蔡京主持的“元祐党人案”,二十多年后,竟以蔡氏父子兄弟藉此自相攻讦的结局而谢幕。《西清诗话》也因此而一问世就被政客们锁定在“元祐学术”上。后人谈论历史,往往人云亦云,尤其容易信赖当时人的说法,而当时人之偏颇,却往往被忽略。 吴曾是位比较严谨的学者,《能改斋漫录》引述《西清诗话》19次,说明他曾仔细阅读过《西清诗话》。按理说他不应该唯以“元祐”论《西清》,但他居然说蔡氏指使门客著《西清》“以载苏黄语”,这实在不符合《西清诗话》的真实情况。其实吴曾著《漫录》比《西清》晚三十多年,也算是后人了,对前朝故事也非亲历。 三 细读《西清诗话》文本,可知其书既非“独崇元祐之学”,亦非“专以苏轼、黄庭坚为本”,仅以元祐之学毁之誉之,都有失偏颇。《西清诗话》实在是一部记载唐宋名贤诗事诗话的文学随笔,兹据张伯伟整理的《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所收明人孙道明手钞本《西清诗话》三卷120条中所载主要名人诗事条数如下: 杜甫21,李白10,韩愈9,晏殊6,欧阳修18,王安石17,苏轼19,黄庭坚8。 以上诸人诗事已是《西清诗话》之大部,余人皆偶尔提及。可知蔡絛撰此书实以唐宋间最有名气的几位大诗家为主要对象,并非专以哪家为主,记述倾向自然以推尊为主,但基本态度尚属客观述论,有不赞同之意也坦率言之。 其书最为无聊之处,是记述其父“鲁公”诗事7条。其中第1条载徽宗与蔡京赐答唱和之作,特置卷首,先录徽宗《太陵挽诗》五章,然后便录蔡京和诗四首,其诗皆阿谀颂圣之语。又载徽、京唱和诗各一篇。以下为蔡絛评曰: 仰唯神化之妙,多成于倾刻,独鲁公以耆儒仰副帝泽,上每特出宸章,群臣莫望也。荣耀家庭,传之无穷,大惧未广,辄记其一二,以见君臣相与之盛,详见家集。 以君王诗事置于卷首,此固当时诗话之通例,但以蔡京并载,实有一人之下,万众之上之意。其实“群臣莫望”是沉默之状,群臣畏蔡京权大性恶,皆知趣而缄口,谦让者、回避者、不屑者、鄙视者、静观者或皆有之,蔡絛居然以为莫大荣耀,津津乐道,其人虽知书而不明理,是非不分,纨绔狂妄,于此可知。 其实蔡京能诗文,并非不学无术。蔡絛择其论诗之语,如卷上第18条论学诗当知“歌、行、吟、谣之别”,可谓知诗;卷中第39条载京蜀道之诗,卷下第5条载京居杭二词,略具“清婉体趣”,可见其文学修养确非一般。 蔡絛虽蒙蔽于父子之情并以权势为荣,文心却并不愚昧。从《西清诗话》看,他对诗的理解亦有心得,其论诗法首重情致: 上14:大抵屑屑较量属句平匀,不免气骨寒局,殊不知诗家要当有情致。 上30: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 上33:作诗者徒言其景不若尽其情,此题品之津梁也。 自得情致,是诗之要义。蔡絛识之,可谓得诗道者。他还由此阐发自得情致与个性风格之关系: 中22:诗家情致,人自一种风气。山林钟鼎与夫道释流语,有不可易者。如事带方外,俗谓有蔬笋气;辞旨凡拙,则谓学究体。 中23:东坡尝云:“僧诗要无蔬笋气”……殊不知本分风度,水边林下气象,盖不可无。若净洗去清拔之韵,使真俗同科,又何足尚?要当弛张昂扬,不滞一隅耳。齐己云:“春深游寺客,花落闭门僧”;惠崇“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之句,华实相副,顾非佳句耶?天圣间闽僧可士颇工章句,有《送僧诗》云:“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访禅室,宁惮路歧赊。”亦非食肉者能到也。 下20:东坡在徐,戏参寥曰……“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大无蔬笋气也。 以上关于“蔬笋气”三条,涉及一个重要的诗歌理念———诗人与诗的个性。苏轼主张僧诗应无蔬笋气,蔡絛则认为诗歌是诗人情致的表现,人人自有一种风格气味,既不能强求一律,也不能失去个人之身份特色。僧人诗有蔬笋气,正合其身份。蔡絛之见显然比苏轼更合诗道。苏轼是前辈大名士,蔡絛并不盲从,可证其并非专崇“元祐之学”。 宋人重视作诗用典,论诗亦多及此。蔡絛主张既要用得妥帖无痕,又要超越古人。他引述最善于用典的两位大师杜甫和黄庭坚之论: 上28: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释氏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藏也。 中31:黄鲁直……曰:“庭坚笔老矣,始悟抉章摘句为难。要当于古人不到处留意,乃能声出众上。” 蔡絛对黄庭坚的诗学确实比较熟悉,有时会很自然地借用之,如上21: 王君玉谓人曰:“诗家不妨间用俗语,尤见功夫。”……尝有《雪诗》……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 《西清诗话》中的诗人论也颇有见识。他曾对唐宋人的“李杜优劣”之争发表过比较公正的看法: 下39:诗至李、杜,古今尽废。退之每叙诗书以来作者,必曰李白、杜甫。又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至杨大年亿,国朝儒宗,目少陵村夫子。欧阳文忠公每教学者,先李不必杜。……王文公晚择四家诗以贻法,少陵居第一,欧阳公第二,韩文公次之,李太白又次之。然欧阳公祖述韩文而说异退之,王文公返先欧公,后退之,下李白,何哉?后东坡每述作,崇李、杜尊甚,独未尝优劣之。……呜呼!李、杜著矣,一时之杰,立见如此,况屑屑余子乎!余谓:譬之百川九河,源流经营,所出虽殊,卒归于海也。 上16:李太白……其风神超迈,英爽可知。……少陵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见风采,此与李太白传神诗也。 中13:李太白秀逸独步天下。 中12: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这些评点皆中肯綮,可谓知诗。他对王安石、苏轼诗事及友情的记述和称赏,足证其并无党派之偏见: 上17:元祐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说。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东坡渡江至仪真,和游蒋山诗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公亟取读,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乃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又在蒋山时,以近制示东坡,东坡云:“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荆公曰:“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也。”当是时,想见俗子扫轨矣。 又中24:王文公见东坡《醉白堂记》,徐云:“此定是‘韩、白优劣论’”。东坡闻之曰:“不若介甫《虔州学记》,乃学校策耳。”二公相诮或如此,然胜处未尝不相倾慕。元祐间东坡奉祠西太乙,见公旧题:“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 《西清诗话》有两条论诗体源起者,常被后世诗话和文学史家关注: 上23:药名诗,世云起自陈亚,非也。东汉已有“离合体”,至唐始着“药名”之号。 上24:集句自国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开敏,以文为戏,然后大着。……王文公益工于此。人言起自公,非也。 《西清诗话》载诗家故事亦多,其中有两条最著名,一是上39载僧义海、欧阳修、苏轼论琴诗故事,涉及乐器演奏、音乐赏鉴、音乐表现与诗歌表现的异同等等,乃诗史和音乐史上历时颇久的一桩公案。二是下6载欧阳修、王安石、苏轼、胡仔等人辨菊花落英故事,蔡絛认为是“文人相轻”,并“疑其不审也。” 吴曾《能改斋漫录》指摘《西清诗话》之误共14处,然则吴曾所摘《西清》之误,未必皆然。 蔡絛又有《百衲诗评》一篇数百字,见于《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其评论唐宋诗人,不依时序,想到谁说谁,无高下之意。其所评点,有些很有道理,如评柳子厚、黄太史、东坡、李太白、韩退之、欧阳公等人诗之长短,基本贴切。但以“柳子厚”置篇首,后又有“柳柳州”之评,不知何故,或特别偏爱所致。其评王摩诘诗只见其隐逸旷淡,未免不周;评杜甫“欠风韵”,或有特指;评白乐天诗“贵在近俗”,与当时诗坛讥白之风有异,又云“终带风尘”,则不知何谓;评王介甫、杜牧之诗,似欠贴切。从他以此14位诗人为“生平宗师”,可知其诗学趣尚。 注:标红字者为原文不清者,此为CAJ格式,或许PDF格式稍好,可以后者参考校正。 [参考文献] [1] 宋·吴曾.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能改斋漫录[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2] 宋·陈均编.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九朝编年备要[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 清·徐松辑.宋会要辑稿[M].北京:中华书局,1957. [4] 清·黄以周等辑.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M].北京:中华书局,2004. [5] 宋·杨仲良.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蔡京事迹(卷131)[M].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 [6] 郭绍虞.宋诗话考[M].北京:中华书局,1979. [7] 张伯伟编.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 [8] 元·脱脱等编.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作者简介] 张海鸥(1954-),男,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唐宋方向)的教学和研究。中山大学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27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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