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之第二夜——断刃

　　序言：太过脆弱是刀刃，还是人心?

　　那天整理旧物，她翻到了两把刀。

　　一把是银质的直刀。

　　与通常的装饰性刀刃不同，刀鞘上没有繁复的花纹，只刻着一道弯月和数朵祥云，简朴中透出一份内敛的奢华。这是当年他与自己打斗时用的工具，后来作为了他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念及此处，她微微一笑，似是回忆起了当初那个有些骄横的自己。

　　另一把是略显旧气的弯刀。

　　是她出生时老父求人所打造的，论价格自是比不上银质的直刀，但对她却意义非凡。他送了自己那么贵重的定情信物，当时的自己一时头热，便拿这把弯刀作了交换。

　　她还记得，男子从自己手中接过弯刀时，眼中的柔情仿佛能将人沉溺。

　　于是，十六岁那年，她撇下疼爱她多年的父亲和部族中爱慕她的众多青年，毅然决然的选择跟着他，离开了养育她十六年的楼兰，来到了繁华的中原。

　　“你会后悔的，放弃吧。”她的老父老泪纵横的挽留她。

　　“不，我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欢他。”她不以为然。

　　“阿云，他已经有妻子了，你嫁给我，我会待你更好。”爱慕她的青年说。

　　“我说了我喜欢他，就算他有妻子又如何，我不在意，只要他心里有我就好。”她望向那个心爱的男人，如峰的眉，高挺的鼻，脉脉含情的双眼中倒映出她年轻姣好的面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令她心动。

　　她相信他也是喜欢她的。

　　通往中原的大道上，马蹄声渐渐远去，留下一阵飞扬的尘土，遮住了那路口处撕心裂肺痛苦的老父，她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又觉得自己追求的幸福没有错。

　　中原不同楼兰，身为一名妾室，她的活动仅限于自己的小院子，最初，院中的游鱼花草让她分外新奇，汉族的绫罗绸缎也让她喜爱不已，更何况，新婚燕尔，他日日流连于她的小院，那颗对没有得到部族与亲人祝福而惶恐的心也渐渐被幸福填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之后，他开始一个星期有一两天不来看望她，她表示了不满，一开始他笑她，吃醋吃的如此多，再后来，他开始拉下脸训斥她不守妇道，太过善妒，而她的性格，注定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两人的争吵开始越来越多，再后来……

　　她抚摸着那把直刀，他后来又陆陆续续纳了好几房，再后来，庭院深深，乱红飞过秋千去，韶华如水，红颜弹指芳菲尽。她哭，她闹，他再不会含着耐心陪她。谁会愿意面对一个哭哭啼啼任性刁蛮的老妇，而丢下一堆笑颜如花的美眷呢?

　　他已经六年零三个月零四天没有来过了，她还记得，他最后一次踏入自己的小院，是来送还她的那把弯刀。

　　当晚，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楼兰。

　　她看到了金色的大漠，风砂穿梭了千年，刻蚀出楼兰的肌肤骨肉，戈壁残垣上依旧日复一日的映照着夕阳的余晖，即将落幕的残阳宛如传说一般亘古不变。高大的胡杨树下，羌笛声幽幽，和着龟兹传来的琵琶曲，泠泠的冷月清辉撒下，篝火之旁，胡裙翩翩，舞影婆娑，惊起驼铃声阵阵。月牙泉边，少女时梳发的身影似乎还历历在目，她看到她的姐妹们，她们依旧是那么年轻，骑马奔驰在硕大的沙漠上，充满活力，她看到了自己的老父，步履蹒跚，微微颤颤的站在丝路的一边凝望着无人的道路尽头……

　　眼泪，悔恨的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海市蜃楼，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有着月亮般明亮双眼的姑娘，是楼兰的姑娘，目光所及，是熟悉的荒漠，耳边所闻，是熟悉的驼铃。

　　她起身推门望去，院中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不远处，传来的是丝竹的靡靡之音。

　　楼兰。她轻轻的念出这个词，关上门，褪下了穿了八年的襦裙，换上了当年离开时带来的唯一的一件胡裙。

　　发叉取下，妆容卸下。楼兰的姑娘不需要这些，月牙泉赐予了她们不会干涸的美貌，八年了，她编发辫的动作已经有些生疏。

　　她起身，裙裾飞扬，轻纱下的面容若隐若现，银铃声随着手腕的带动韵律的响起，苍茫悠远的歌声穿破这个小小的院落，惊了南飞的大雁，惊了躺在软香暖玉中的他。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推开身旁的女人们，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她的院中。

　　歌声已经停止，推开门时，入目是一柄小小的断刃，那是他送给她的直刀。

　　直刀上方，是握着弯刀穿着胡裙的她。

　　是了，她本就不是什么娇弱的汉家女子。

　　只是，那么坚韧的一把刀，居然会如此干脆的断成两半。

　　他的眼睛扫到房间中整理出的包裹。

　　“你要走?”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是。”她轻轻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多年的安逸生活让他的体态看上去有些发福，长久的寻欢作乐让他的脸上失去了当年的光泽，呈现出一丝不健康的枯黄。

　　“你为什么就这么倔呢?我哪里待你不好了吗?我是那么宠爱你，给你仅次于夫人的待遇，你要什么我买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你为什么就不能温柔一点，听话一点呢?”见她居然就这么点头，他朝她吼道。

　　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她轻轻的笑了，曾经，她居然那么坚信他就是她的幸福，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我不许你走!”男人暴戾的叫嚣，甚至动起手来。然而多年酒肉生活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不过几招，她便轻松制下了他。

　　冷眼看着倒在脚下的男人，她不由有些恍惚，当年的自己究竟是太弱，还是太过沉醉?

　　没有理会身后男人的哀嚎，她牵着马慢慢向院门走去。

　　去哪儿?她不知道。

　　去做什么?她尚未想好。

　　当城门在身后渐渐消失，感受这荒原上袭来的烈风，头顶的天空苍茫辽远，前方的古道通向未知的方向……

　　心突然也变得如同天上的流云般轻盈起来。

　　不知道去哪儿也没关系，她可以将这大好河山一一走遍。

　　不知道去做什么也没关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她可以一一去尝试。

　　只是，她想自己以后不会再嫁人了。

　　不是因为还有眷恋，而是她的所有身心，都已经给了八年前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