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熬药 他总在深夜里熬药。 满满一大瓮的清水,放入干褐如树根的玄参,连翘是一种素黄色的花,怪模怪样的知母……最后加一味紫藤。新鲜的紫藤是浓郁的深紫色,脉络分明,到夏天过尽就凋成枯白,现在是冬天了,从密封的柜子里取出来,沙沙地响,像是藏了许多的蚕子。 紫藤甘,苦,温,有小毒,单用毒性并不烈,但是也经不得日久天长。 所有的药材都作一炉,色与味混了,熬出来的药汁里全然没有紫藤的涩香,但是加了和没加不一样,有心的人能够尝出来。 我不是那个有心的人。 我只在窗外看他守着火炉,微弱的火光在黑夜里劈啪,一朵一朵的灯花,结了又灭。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也许他皱了眉,又或者没有,也许他半阖了眼,等文火慢慢地熬……熬的是时光,或者是人。 熬药最是急不得。 夜很长,然后天慢慢就亮了。 熬好的药汁是浓黑色,端方冷冽的涩香,因没有人喝,天明的时候连渣倒在木槿树下,日子长久,园中的花树分外葱茏,花期也比外头的久一些,见过的人都说,太师府上的花开得真好。而他只笑一笑,从容答道:“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早知易落。何如弗开?” 逐渐学会朝廷的对答礼节,学会这样文绉绉地说话,学会进退得当,在他的身上,我几乎找不出曾经落魄江湖的痕迹。 连我都找不出,这世上,怕是再不会有人记得。 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不快活。我于是常常想起,菩萨诞辰,平城的贵族会到水边放生,得了自由的鱼儿摆尾而去,那一刻它们多么快活,而他是囚在笼子里的鹰,被剪了翅羽,再也飞不起来。 他求仁得仁,又有什么可怨的。 连我都没有怨过,所有人心甘情愿,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于是她的影子在太师府上扎根,生长,枝繁叶茂,在每日清晨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又在黄昏时候落满一地,明月铺在落花上,落花上浮着她苍白的面孔。 我努力想要记起她的脸,可是记起来的只是一袭大红的凤冠霞帔,红似泣血,重的珠冠下细细描绘的眉目,也许有一点天真——她看他的时候,那眼眸这样的天真,像很多很多年以前,我的样子。 只是终于都成为过去。我在岁月风尘中染就的尘埃,她在富贵荣华中生成的天真,而最后,我在这里,她在黄泉,我坚守在他的身边,她只留一个背影,在他心里极深极深的地方,我不敢去看,不敢去想,亦不敢去问。 伤的是他,痛的是我。 他自剪了羽翼,用一辈子追念,我默默地在药房之外,煎熬,一日一夜的轮转,而岁月永不会回头。 回头都只是空。 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仍有最后一颗星子留连不肯离去,也许是她的眼睛。 听说在遥远的地方,苍青色的海水卷起雪白的浪花,海的深处有美丽的人鱼,她们为了所爱的人,会用自己永恒的生命和美妙的歌喉换取一个灵魂,一个可以爱的灵魂。我一直以为只是传说,但是这样一个清晨,当他忽然起身,当他忽然看到我,当天边最渺远的星子缓缓隐去,我忽然想,也许每一个人,都曾经是一尾人鱼。 如我,如她,又或者,如沈皇后。 二 边境 熬好的药汁是浓深的黑,如夜的颜色,注入晶莹的绿玉斗中,他的手很稳,虎口与指间的厚茧被岁月磨去,但是指甲还是修得很整齐,就仿佛他不是位高权重的三公之一,而是若干年前浪迹江湖的少年。 他已经不在江湖。 我也已经不在江湖,纵然江湖仍然有我的传说,纵然江湖变成我的梦,每每随风潜入,我在午夜惊醒,因为梦中有血光迸发,满天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红,他紧紧抱住我,说:“别怕。” 其实我并不害怕,只是贪恋这片刻的暖意,这时候的他与我,就仿佛很多很多年以前那对相依为命的男女。回忆驻留在指尖,雨打风吹,褪成昏黄的色调,昏黄色的天空,一缕青烟袅袅,宝相庄严的佛,我努力想起,那一日我们跪在佛祖的面前,许了什么愿,我很努力很努力地想,只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青烟袅袅升起,袅袅融进天空,袅袅化去,没有痕迹,就仿佛我们的誓言。 那是我们到平城的第一日,在那之前,我们在边境。 这是一个乱世,乱世的边境就像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火山爆发时候的焰火是士兵的鲜血,身经百战的将军就是那鲜血中淬砺出来的剑,比如沈越,若干年以后他被称作沈太师高居庙堂之上,但是起初,只是一名不起眼的小兵。 那一战打得凶险。突然出现的伏兵,他所在的小队被命令断后,兵荒马乱,箭羽如林,每一个人都染了满身的血,断了的胳膊大腿与缺了身体的头到处乱飞,他苦苦支撑,自忖必死,忽然横地杀出一个人来,挑飞了致命的一箭。 战场的瞬息万变,他抓住机会且战且退,一回头,却看见那个救兵身处危险之中——他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把大刀正向着头顶砍落。 如果那一刀落下,就没有后来了——没有后来,多么干脆,只留一段佳话,落难公子与江湖女子的倏忽相逢,又倏忽分别,他封侯拜相,那佳话便是锦上的花,浅浅的一抹血痕只作饭余饭后谈资,或者入烈女传,赢几声廉价的叹息。 但是他折身,替我挡了那一刀。 刀锋之下我们相视而笑,并肩作战,仿佛得了神灵的力量,竟然奇迹般冲出重围,两个人都脱力,累倒在地,他问我是哪个将军帐下,我笑:“你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满面血污中露出森森白牙,可是很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这一生中再没有见过比那一刻的我更美丽的女子。 “那么阿蘅呢?”阳光穿透浓雾,我在清晨的风里轻轻地问:“那么阿蘅呢?” 他别过脸去没有说话。 沈越,你永不会知道,即便我生了倾城国色,即便我可以让全天下的人疯狂,只要在你的心中我不是最美,那么这一切就毫无意义。 更何况,倾城国色只能用来形容阿蘅,而不是我。 我远远望着皓蓝如洗的天空,我想,在边境的那几年,也许会是你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只是这一生的欢喜,都只如灯花,结了又灭,结了又灭,最终都化作烛泪,照见漫长的一生,荒芜如是,苍凉如是。 三 月夜 富贵险中求。 边境打了胜仗,消息传到京城,龙颜大悦,召沈越回京,也许有防备的意思,但是加官进爵必然是免不了的。离开幽州的那晚军营里狂欢,大碗的酒,大碗的肉,铁血汉子聚在月光里畅笑,痛饮,也许有人怀念遥远的家乡。 他喝得烂醉回帐。 我举灯看他醉的容颜,灯火在他的面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我心里十分惶恐地想,京城是那样烟柳繁华的一个去处,当他回到那里,回到他曾经失去过的荣华富贵中,也许就不再是我认识的沈越了。 我认识的沈越是江湖上的落魄少年。莲花池畔,满面烟尘中明亮的眼睛,单薄的衣裳,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递过干粮,他却挺直了背脊回答我:“我不是乞儿。” 他不是,当然不是。他是前朝赫赫有名沈将军的儿子,只是改朝换代,沈将军死了,沈家败落,流落江湖的少年却总还在梦想有一日可以重振家族的荣光——乞儿没有这样不着边际的梦想。我记得那时候我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不是,不过你可以吃我的东西,然后帮我干活,对不对?” 他点头说:“对。”十分十分认真的表情,十分十分明亮的眼睛,我迷惑地想:这个少年,他能帮我干什么呢? 多遥远的事了,我惆怅地剪落第一朵灯花:他什么都没有干,我却为了他,来到远离江南的幽州,人的命运多么古怪,有时候只是一个眼神,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心动,命运的路从此岔到天涯海角,终其一生,都再无法回头。 我认识的沈越是两军对阵时候最英勇的战士,临战之时坚忍果断,白马银枪,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如风,我疑惑地看着他凛凛英姿,疑惑地想:这样一个少年,当初怎么会落魄如至此? 一分神,肩上就中了一箭,我轻轻“啊”了一声,他回眸,隐约的慌乱,我对他笑,他却涨红了脸。在营帐里细心为我包扎伤口,当我看他的时候,会很腼腆地低头,作战也许是苦的,只是当时候不觉得,即便是觉得,也不会在乎,那时候我在乎的只是他的笑容,他的欢喜,他的忧愁,他的梦想。 我剪落第二朵灯花,因为那也是很久远的事了,到底是将门之后,他不断地立功,不断地升迁,出生入死中挣得的功名,他眼里的喜悦,他总是同我说:青璃,到我功成名就的那一日,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那是他对我的第一个许诺,只是后来,他忘记了。 我认识的沈越在一步一步向着他的梦想靠近,但是在靠近的过程中却总还会频频噩梦,噩梦惊醒,他抱住我说:“青璃,不要离开我。” 我知道他心里恐慌,因为他曾经失去那一切,从锦衣玉食的少将军,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一个一个地离去,他像是陷入一个极大的阴谋,所有人联手背叛他,然后他们成功了,茫茫人世只剩下他一个,徒劳地挣扎。 他这样这样地害怕失去。所以我总是回手抱住他,说:“我不会离开你,我总是在你的身边。”那是我对他的第一个承诺,但是最后,我还是背叛了我的承诺。 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命运,所以常常会身不由己地背叛,比如他,再比如我。 第三朵灯花落下,我决定离开。 他将得到他曾经失去的一切,权力,财富,佳人,那样的沈越将不是我认识的沈越,他会变得和那些上位者一样的面孔,用鄙弃的目光俯视江湖,而我是一名江湖女子,江湖是我的根。 与其他日反目,不如及早离开,这样至少我还能记得他明亮如星子的眼睛,还有他笑的时候,那样温柔的颜色。 我默默想地出神,到第四朵灯花落下,我起身,却被拉住长袖,他目光澄澈,在灯火里遥远地像一个梦,他说:“别走!” 他死命地拖住我的手,纠缠,反反复复地说不要走,他说我是他梦想的一部分,如果我离开,他所有的努力都毫无意义。他的神色那样惊恐,仿佛那会是他一生一世的梦魇。月亮起先挂在树梢,后来渐渐升高,升高,升到很远很远的天上,暗蓝的天渐渐泛白,他累极睡去,闭上眼睛的时候,极细极细的一行泪珠缓缓流出来。 我于是真的没有走。 一个肯为我落泪,肯为我流血的人,我以为是可以依靠终身的——你看,即便是江湖的女子,再倔强的性情,总也还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因为人世间多么冰冷,我们都需要一个人依偎着取暖。 只是有的时候,偏偏就是你以为可以依靠的人,让你周身凉透。 四 赐婚 回到京城的第一日他陪我去了护国寺; 回京城的第二日他去觐见了皇帝,他异常兴奋地告诉我,皇帝对他十分看重,赏了许多的东西,又说太后怜他孤苦,要他次日进宫去,他说如有机会,他会向太后求得恩典,让皇帝为我们主婚,让全天下见证我们的幸福。 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机会。他进了宫,见到的不止是太后,还有皇后,皇后姓沈,在前朝覆灭之后她一个人挣扎着在后宫生存,挣扎着得到皇帝的宠爱,挣扎着爬到皇后的位置,她的身世变成她唯一的伤。 是的,当今皇后是他的姐姐,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他们的血管里流着同一脉的血。 从天而降的富贵荣华,一夜之间他变成国舅,一夜之间他成为这个王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夜之后,我看到皇帝的谕旨,从此他是博陵长公主的驸马。 我与他在咫尺之间,失去所有的可能。 皇命不可违。 当然他可以离开,和我浪迹江湖,如果他能放得下,可是他不能。他放不下他的梦想,放不下失而复得的亲人,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背转身,这样他就看不到我的眼泪。 很多年以后平城的人还会以艳羡的口吻提起那次婚礼,满城的杨柳与飞絮,满城欢天喜地的红,满城锦绣,满城烟花,满城的人都在说驸马如何年少英雄,公主如何美丽温柔,最华丽的婚礼,最美丽的新娘,最英俊的新郎,最好的酒,我醉得一塌糊涂,朦胧中仿佛有人来过,又或者没有。 但是那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娶了另外一个人。 我独居于平城远郊的小院,院落里凿了一个池,我想在池中种满酣睡的莲,但是反反复复,总也种不活,这样冷的季节,连莲花都不愿意降生在这个世间。我的手浸在冰冷的水里,想起江南,杏花烟雨的江南,它离我这样的远,远到我找不到回去的路。 不知道在水里站了多久,下着雨,衣裳湿了个透,四肢都冻得麻木了,身子沉沉向水里滑下去,我想也许我会淹死在这里,也未尝不好,死人就不必想这样多这样多的事,只是横行江湖的女子,死在这样浅的水池里,未免荒谬得如同笑话。 其实我的一生,难道不是一个笑话么?那些荒唐的相思,荒唐的期盼,荒唐的信任,到最后圣旨下的那一刻,到最后三拜天地的时候,到最后他掀起新娘盖头的时候,我就被定格成江湖上最笨的笨蛋,最好笑的笑话。 我昏昏沉沉地想,水已经没到下颌,我听见惊叫,也许是错觉。 一双手将我自水中抱起,那样暖的手,我情不自禁地往他怀里靠近,但我忽然知道他是谁,我低声问他:“你来做什么?” 他说青璃,你不能这样。 他以为我在寻死……其实只是巧合。我沉默着想,我不能这样,我能怎样?是否应该表现出一个正常江湖女子的刚烈,杀了他,或者杀了那个让我嫉妒的女人,又或者,什么都不做,转身,留一个决绝的背影。 这样他会松一口气,在余生里庆幸我的懂事,也许还会对人说,他生命里曾经出现过那样一个红颜知己,人家会用羡慕的口气问:“后来呢?” “后来她走了,为了我的前程。”他这样回答的时候眉宇中必然有许许的惆怅,惆怅如这深夜的雨。 我于是仰面笑,真的,多完美的结局。 他紧紧抱住我,他说你等我,我想法子解决。 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解决这样错位的三个人。是我的错,一开始我就错了,他与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我一早就该离开,纠缠,只会三败俱伤。 五 阿蘅 有一日清晨我开门,车上走下雍容华贵的女子,她说她叫阿蘅,她说她知道我与他的种种,她说她希望他快乐,所以她亲自前来,接我进府。 原来这就是他的法子。 原来连这样隐秘的事他都已经愿意同她说起……应该的,她是他的妻,生死与共,荣辱与共,我又算什么? 原来她愿意为他的快乐,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这样地像最初的我。 她说她会好好待我,我并不相信,但我从此住进驸马府。 阿蘅是个心无城府的孩子,她成长的环境让她能够很好地接受我的存在,她仿佛只是希望能在他的身边,能看到他的面容,能分享他的欢喜和悲哀就已经心满意足,她并不在乎,他心里是不是还有别的人。 但其实我还是低估了她。 朝夕相处,亲见他与她的恩爱,惊觉原来远离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被逼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我无数次问他,是不是爱上阿蘅,他都用很惊异的目光看我,他说不,青璃,我这一生,除了你,不会爱上别的女子。 他的眼神坚定,然而那坚定更让我觉得悲哀。 我住在公主府中日夜目睹,无非是他为她画眉,她为他整衣,他们在灯下依偎而坐。我情愿他承认他爱上她,这样我也许可以死心,而不是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生出无穷的怨恨,有时候我盯住镜中的女子,那样单薄的一张面孔,眼睛那样黑,黑得那样幽怨,我捂住脸,不敢看这样的自己。 幽怨中生出的恨,我恨他,更甚于阿蘅。我这样努力地恨他,却总是想起边境时候的时光,烈的风裹着沙石乱走,夕阳将下的时候有奇怪的鸟悲哀地叫,就好象失去的每一天都是生命里的最后一天。 如果早知道幸福如此短暂,也许我们会更加珍惜,只是相爱的人啊,想到的永远都只是天长地久。 雨水充足的时候会长出茂盛的草,我们在星光下走,他说他极小的时候,父亲和姐姐视他如珍宝,“你呢?”那时候他侧脸看我,极俊秀的轮廓。我仰面望着夜空里极渺远的星,说:“我小的时候跟着爹娘四处漂泊,往往才熟悉一个地方就被迫离开,那时候我总希望停在一个地方,不要再漂泊。” 他说他一定会找一个安稳的地方,让我觉得幸福和欢喜。 后来他果然找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只是幸福和欢喜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叫阿蘅。她是无辜的,皇后的意旨面前,不是她,也会有另外一位公主,总之不会是我这样出身卑微的江湖人。 我努力阻止自己恨她,但是原来,还是做不到。 江湖人要杀一个人,有无数种法子,我选了毒,毒性微弱的紫藤,混在她常喝的药里,她会死得无声无息,连御医都查不出原因。 但她还是察觉了,一个人对于自己的身体,永远比别人知道得更清楚。她没有告诉御医,只是传信给出征在外的沈越,很多年以后我明白她的意思,在我与她之间,他可以做一个选择。 她将他逼到不能不选择的地步,然而他没有回信。 她在一个雨夜唤我去,问我:“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说是,她露出很难过的神色。她说:“我很爱他,只是你比我,早一步遇见他。” 我说我知道。 我木然看着她的容颜,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里去。这样美的一个女子,如果有足够多的时间,他会爱上她。青璃,他曾在梦里唤过的名字会变成记忆里翻过去的一页,有一日他会不记得我的容颜,不记得我笑时候的模样,不记得他曾那样苦苦恳求我别走,不记得他曾许诺给我幸福与安稳。 她会得到我梦想的一切,因为这个原因,我不想恨她,却不能不恨她。 于是在那个下雨的夜晚,阿蘅死了。 她用她的命赌他的心,而我成全了她。因我和她一样,那样渴望知道,在生与死之间,在我与她之间,他会选谁。 五 誓言 他从来没有问过我阿蘅的死因,就好象他的妻子只是像一个平常人一样,得了不能治好的病,然后死了,仅此,而已。 只是从此,他总在深黑的夜里熬药,浓的药香总是在太师府里徘徊不去,满城的人都说,沈太师是在追念思早逝的妻,于是满城的人都说他痴情,说如有好女,愿嫁沈郎。 这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绿玉斗走过我的身畔,我抽出袖中的刀,刀光过处,浓黑色的药汁泼出来,滚烫地泼了一地,我瞠目视他,将刀送到他的面前:“我宁肯你用刀杀了我,也不要被这样折磨。” 他摇头,也许他想说,他折磨的并不是我,我明白; 他从我的身边过去,那目光里再没有我的影子,我想他是在犹豫,恨我多一点,还是恨他自己多一点。风送来他的低语,他背对着我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在熬制那些毒药的时候,是怎样的心境……青璃,我已经求得皇上应允,远征西域,我想,离得远一点,对你对我都好。” 那样轻那样轻的声音,就好象风里的一点泪渍,只要轻轻一抹,就能够抹去。 我转身看着他的背影,极静极静的晨风之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沈越,你最好还是回头看看我,后悔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回头的时候,雪亮的刀锋划过我的手腕,鲜血泼在灰白色的风里,我笑着看他,就好象很多很多年前的初遇。 他眼中有犹豫的伤痛,更多惶恐。他承受不起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我留下他,最后一次,我用鲜血留下他,用很多年前我不屑的一种方式挽留一个人,我嘲笑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当你习惯与一个人相依为命,失去的时候是那样的恐慌。 但是这样的挽留,也只得三日。 这三日里我们就仿佛回到从前,从前的沈越和青璃,他细心地守在我身旁,我用回忆填充相处之中的空白,也许是下过的一盘棋,也许是听过的一支歌曲,也许是似曾相识的一个眼神,又或者,是一些恍惚的梦境。 三日后的清晨,旌旗猎猎,我送他出城,在满城新开的鲜花中问他:“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他摇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我做多少努力,都不能改变阿蘅死去的事实,染了鲜血的手,染了鲜血的青璃,已经不是他爱的那个人。 但是我仍笑了一笑,看着满城新开的花笑了一笑。 我不知道他这一仗打了多久,因为到最后我也没有等到他回来。 我只等了十个月,十个月后因为一个婴儿的诞生,我流了很多的血,就像春天里的桃花,灼灼开满我看得见的每一个角落。我想我快要死了,可是他终于没有来得及见我最后一面,就好象当初他赶不及回来救阿蘅。 这个世界果然是一个极大的阴谋,所有的人都背叛他,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我总记得当初那个少年的眼眸,我总舍不得抛下他,可是到最后,就连我,都不得不放手,我不甘心地睁大眼睛,想在灰白的空气里看到他的影子,如果他在这里,也许他会如多年前一样,紧紧攥住我的手,手心里渗出很多的汗。 但是我快要死了。 自很多年以前阿蘅死后我就再没有问过他爱不爱我,可是到这一刻,到底不甘心,我挣扎着问空气里那个模糊的影象:“那时候……我到底许了什么愿,就是我们到平城的第一日……我到底许了什么愿,为什么我再也想不起来?“ 我期盼地看着他,期盼他能给我一个答案,但是等了许久,更久更久的时光,他终于只轻轻摇了一下头,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满世界的回音,可是我已经听不到了,我们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回头的机会。 我并不是真的不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第一次到平城,看见满城绿柳如烟,看见大朵大朵丽色的花盛开如云霞,贵族少女在水边嬉戏,有人回眸,而我拉他在佛前跪下,发誓:“永不相负。” 而最后,他回答我说:“对不起。” 三个字,尘埃落定的瞬间,溅起岁月无数的泪花,只是泪花也凋零,鲜红色的血,原来我和他之间,隔着一个人的生与死,便如天涯。 所有的人都无辜,所有的人都罪无可恕。 尾声:妙莲 乾化七年,皇帝驾崩,又一年,沈皇后过世。新的皇帝立沈太师的女儿为后,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妙莲。皇帝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名字就像他心口悄然盛开的一朵莲。皇帝曾问过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她回答说:“我的父亲在江南遇见我的母亲,那时候母亲站在莲花池边,碧波如醉,满池的莲忽然就没有了颜色,父亲总记得这一个瞬间,即便是在很多年以后。所以他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她这样说,只因为她的母亲从来都没有机会告诉她,她遇见她的父亲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冰雪如刀,冰面上依稀有人的影子,但是绝没有盛开的莲。所谓盛开的莲,只是一个人的记忆……记忆总是带有欺骗性的,特别是,当这个人并不愿意记起一些往事的时候。 皇帝疑惑地说:“你的母亲……不是博陵长公主吗,朕的姑姑什么时候去过江南?” 妙莲只是浅笑,没有作答。 博陵长公主是她的嫡母,并不是她的生母,她的生母来自江湖,她曾像一朵莲一样盛开在江湖,而最终,也如一朵莲一样凋零在她的父亲眼睛里。 乾化十六年,皇帝赐婚给沈家二公子,遭到沈皇后强烈反对,皇帝震怒,命沈太师动用家法管教妙莲。 沈太师责问妙莲:“根本就没有你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掺和,得罪永泰公主?” 妙莲跪在沈太师的面前,她说:“那么父亲认为,我该做怎样的选择,是否让我的弟弟就如同父亲您当初一样,停妻再娶妻?” 她抬起眼来看她的父亲,已经垂垂老去的男子,仍然依稀可见当初清俊的影子。 她的目光如冰的剑扎进他的眼睛,他迟疑地看着她。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他决定要娶阿蘅的时候,青璃背过身去落下的那滴泪,经过无数岁月的轮回,终于落回到他的心上,长满厚茧的心顿时粉碎如尘埃。 尘埃里长出的花,那是他一直想忘记,却一直都忘不了的容颜,也是一直想记起,却一直都记不起的誓言,那誓言里说:永不相负。 原来是这四个字啊……殷殷如在耳边,只是被鲜血染红。 他恨她,不是因为阿蘅的死,而是因为,她背叛了最初那个善良的青璃,她曾在凛凛寒风中递给他干粮,手指与手指接触时候微温的触感,是他一生中最温暖的记忆。 而她亲手杀死了那个青璃,她杀了那个永远守在他身边答应永不离开的青璃,他因此怨恨她,永不原谅。 直到这一刻,他的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抬起那张酷似她的面孔,质问于他:“……是否让我的弟弟如同父亲您当初一样,停妻再娶妻?”他才忽然明白多年前她的怨恨与他的荒唐,他忽然想起那双守在窗外的眼睛,她答应过守在他的身边,就真的一直都守在他的身边,直到死亡将她带走。 而他答应过的永不相负,却在岁月的流转中变成一个惨烈的笑话。 他的眼中落下泪来。 他抚着女儿的长发,惆怅地想起,她不是他的妻,从来都不是……二十年,他没有给过她这个名分。 他以为他永不原谅的,他以为他早已忘记的,却原来,他只是穷了一生的心力来记住她,记住那个怨恨的女子,她是他心上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一念未了,喉中腥甜。 乾化十六年春,沈皇后因言获罪,沈太师吐血身亡,皇帝十分后悔,亲自接沈皇后回宫,亲自行子侄礼为沈太师守灵,配饷太庙,沈越的牌位被安置在很高很高的地方俯视芸芸众生,世间流传他与博陵长公主的恩爱,再没有人记起,曾经有一个如莲的女子,依依走过江南的春。 记得的人都已成灰。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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